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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五夜里,交完稿后,突然接到好友电话。他是大学里的法学教师。一直以来,在我心目中,他像一团白雾,悲观、迷茫。他常说,中国法治没希望,整个国家陷于疯狂的、无规则状态。尽管我不喜欢长期不快乐的人,但是,我忍不住怜惜他,我明白,因为深爱,才会极痛。

在电话里,他告诉我,他成为基督徒了。在寻找主的过程中,他幸遇了他的精神导师。信奉耶稣后,再目睹这个疯狂的世界,内心有一种比邪恶更加强大的力量。神明的指引,终于让他获得安宁。

他说,常常读到我写的负面报道。在读了《一条“推文”引起的劳教之祸》之后,终于忍不住产生了强烈的担心,他害怕我变得内心阴暗,悲观和丧气,一如他从前。于是,他和我讲了他信主的故事,希望我也能沐浴在神光之下。这是温暖的善意。

他已经不是第一个希望用神的力量来拯救我的人。

其实,我的精神没有沦陷。像千千万万外来人口一样,我在北京这个城市简单地生活,勤劳地工作。当我啃上鸡腿,吃上三文鱼,喝上葡萄酒时,心里就会充满感恩。

无可否认,法治记者这个职业,让我对当下的中国有了浓缩的体验。我看到了,听到了,很多生命的呻吟和呐喊。本来,我不是一个有发言欲望的人,但是,在采访的过程中,那些声音让我觉得酸楚或者感动,从而意识到手中这支笔的分量。滑稽的是,正是强大的“舆论警察”刺激了我的斗志,觉得要争取表达的自由和权利,因为人不能来不及呻吟就溺死。

今天,读到江平先生所写——我觉得选择“呐喊”很重要的一个思想就是,形势越来越严迫,也就是说外面的环境越来越难了。在这种情况下,就有必要“呐喊”,不管你用了什么字,“呐喊”是在情况比较紧急的情况下,人们去呼吁的一种声音。”——这种力量,再次让我热泪盈眶。

我们的杂志每周都报道案件,有些话题,已经缺乏阅读新鲜感。尽管厌倦,我们仍然坚持重申一些常识。因为,如果这个世界疯狂、没人性,我们要清醒、温柔。(注:该句改写自法国作家萨冈的情书,写给她终生爱慕的萨特。原文是“这个世界疯狂、没人性、腐败透顶,而你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每次写完稿后,我都很想记下采访的故事,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遇见了什么样的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那个陌生的情景,是怎样的颜色、怎样的味道,在那个时刻,我是怎样的心情。

这些采写经历就像我们生命中很多的人和事一样,是唯一的,不能重现。犹如《朗读者》所写,“她的影子向后退缩,正像列车开过时分,城市就从车站向后退缩一样。可是,东西还在那儿,在后面某个地方,你可以折回去,搞清楚的确还在那儿。”可是,我们常常被奔流的浪潮裹挟前行,找不到回去的理由。

时隔一年,我重读这本书,多次不忍卒读,潸然泪下。我不喜欢回忆,因为回忆意味着你已经永远失去,并且,你对所悔恨的事情无能为力。

趁着回忆还没有伤感,我想慢慢地向你描述我的采访故事。曾有一个朋友到我房间,看到桌子上的灯和电脑,说“总有一天,你会为你笔耕的岁月而感动”。  

运城的月亮

  11月初,我去山西运城的夏县采访教育局局长因举报县长而被刑拘和抄家一事。

(《举报之殃》tp://magazine.caing.com/news/chargeNews.jsp?id=100198441&time=2010-11-13&cl=115

今天,已经是12月。新稿件源源不断地堆积,那个故事已被压缩成几个剪影,很简单地在我记忆里留存。

在那几天,我坐车奔跑于运城和夏县之间,车程约40分钟。后来,我不敢雇同一辆车,因为怕有人记住车号,去找我曾经采访过的人。记者,要随时谨记保护采访对象。

沿途两侧是很挺拔、清秀的杨树。在路况好的地方,没有沙尘,能闻到清新的田野芬芳。路边有个养鸡场,在墙上很显眼地写着“散养土鸡”。每次经过,我都要咽口水,想着,等采访完,我一定要去买一只。当时,无法预料,离开那天,是那么狼狈。

我在县城里暗访官员,并且在衙门之间来回跑,无数次踩过大街上的落叶,埋伏公安局长和县长。那种叶子是金黄色的,宽宽的,像法国梧桐树。

有时候,找不到愿意接受采访的人,就在那条狭窄的街道上,低头踩一片又一片的落叶,听着清脆的粉碎的声音,百无聊赖或者垂头丧气。以至于,当我回想起夏县,第一个剪影竟然是那满街的落叶。

接下来,是小城的夜晚。某个局长答应接受采访,但是,要等他陪客吃完饭之后。县城的街道少且短,我在十字路口反复徘徊。肚子很饿,可是,再也吃不下面条。到山西一个星期,粒米未进,从早到晚都是在街边吃面条。为了夜里不再饿醒,我在一个小店吃了碗“粉浆饭”,有点像北京的“豆汁”,发酵过的,像泔水,味道还不赖。想喝当地的啤酒,但是,找不到下酒的好菜。那几天,天很冷,风很大,小店传来杨钰莹的歌曲,恍如因“月光宝盒”而隔世。

天黑了很久之后,局长来电问我在哪。几分钟后,突然一辆轿车在我前面远远停下,有人开了车门向我招手。我跑过去,对方和我打了一声招呼,我就钻进车厢了。进去后,才后怕,万一他不是那个局长,怎么办?因为采访前,我从来没见过和任何一个和我通电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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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停在一个大院,摇上车窗后,车厢里黑乎乎的,只有忽明忽灭的香烟。浓烟熏得我直咳嗽,他问,“你介意我抽烟吗?”我说,“不介意”。他说,“可是你明明在咳嗽”。

那天夜里回宾馆后,我没法写稿,因为两眼被熏得血红,无比干涩。

最后的那个下午,我被县政府办公室的主任两次赶出门。后来,在县政府办公楼的大厅站着等县长出现,等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出现了,腋下夹着个小皮包。我冲上去,跟进他办公室。可是,几个献殷勤的下属很敏捷地把我挡住,我觉得他们简直是把我像牙膏一样从门缝里挤出去。

后来,我迎着西下的夕阳回城里。还记得,那时候的夕阳是白色的,在一排排杨树的上空,像月亮一样,晕结的光环也像白色烟雾。  

那一刻,有一句话在我心里萦绕,“一定要保护好大家”,这是很多采访对象不约而同跟我说的话,我觉得沉重。

离开运城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应该是周四。为了迎接当晚通宵的写作,我在酒店的马路对面吃了一碗当地叫“羊肉泡”的东西。我要求自己,一定要吃饱。因为,那几天虽然都有面条吃,可是每夜都饿得没睡好。

走出小馆,我抬头看,穹苍上飘着一抹月亮,像鹅毛,无比轻盈。在那个时刻,尘世间上演着罪恶的打击报复,可是,天堂是那么清丽和干净。

次日清晨7点多,向编辑交了稿。然后,倒下就睡。突然,电话把我惊醒,“中级人民法院给你发了传票,请立刻去取。这是最后一次通知。。。。。”

我还没清醒地反应过来,心里想,运城就算阻止我采访,也不至于那么早就行动啊?于是,立刻给北京的律师朋友打电话。

她通过严谨的专业分析,说这只是个类似骗子实施的恐吓电话。但是,安全起见,早点溜为上计。

采访局长被刑拘的故事,听着人家的恐惧,尽管真实,却始终如隔着一层玻璃。没想到,对公权力的恐惧竟然降临在自己身上,仿佛上天特意安排的情景体验。

在那一刻,我还是心慌的,怕当地的司法机关以“莫须有”的罪名对我采取强制措施。我万分害怕失去自由!于是,收拾行李,赶紧逃跑。但是,在逃命的关头,我还没忘记洗澡。出门前洗澡,这是改不了的陋习。

洗澡后,我突然清醒了。给前台小姐打电话,结果,她说,她也接到类似电话。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受惊吓后,已经无法入睡,于是,就写了一篇“国风”栏目的小文,小小地讽刺了一下政府拒绝采访的简单粗暴。

故事真是戏剧性地发展。

稿件发出后的第二天,政府办公室主任竟然特意来京,说是给我道歉,事实上是想阻止稿件进一步传播。他还拿了礼物,我们拒绝了,因为不是我最心仪的鸡腿。

后来,还有人打我电话,说希望我对夏县的报道就此收手。

不过,这些事情都可以被我淡忘和忽略,因为,内心始终有种确信,就是我的所为是有意义的,促使社会向善的。而且,每次发稿后,我就尽量回归到自己的生活。

12号,从机场回到家。附近的酒吧上空用红色夺目的霓虹灯闪耀着“但愿人长久,光棍不再有,黑夜让我们和白天不同,咆哮吧,为了曾经的和未来的爱!”在出租车的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觉得开心起来了。忽然想起,原来光棍节刚过。人家活得多带劲,释放着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那一夜,北京的月亮已经半圆,我只想找一个人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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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洁琪

罗洁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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