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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法治记者而言,法庭是重要的新闻现场。在法庭上,我旁观了人类的终极情感,对生之留恋,对死之恐惧;对亲情之悔悟,对爱之坚持。

部分故事的主角已经不在人世,有的至今还在大墙之内。冗长的庭审过程,我早已忘记,留在我记忆里的,是他们在法庭上的回眸。(此篇博客只关乎人性,与政治立场无关)

带着镣铐进入或者离开法庭的时候,绝大部分被告都会转身,睁大眼睛,在旁听席上搜寻他最想见到的人,潸然泪下,或者强装平静的回首凝望,也有哭喊着挣扎的。刹那间,好像人世间所有的感情都涌进了那双眼睛,痛苦、悔恨、留恋、恐惧和绝望。

这次,我想和你谈的是,一个男人的眼睛,当他回眸的时候,充满冷静、温存、绝望和眷恋,同时,那目光还让我感到一股寒意。

他是一个贪污受贿的高管。

宣判那天,一个年轻的艳丽的女子走入法庭。她,裹着一袭红色的裙子,穿着高跟鞋,戴着闪亮的银色的耳线,犹如出席婚礼。

她,一名中年妇女,坐在旁观席右边的角落,很安静地注视着审判席。在她脸上,有我平生没见过的、静默的忧伤。我就在她附近,但是,没敢看她。由始至终,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我凭直觉判断,她是他妻子。

红衣女子坐着我身后的左方,妻子坐在我右方。她们之间,间隔着法庭的过道。

被告被法警押着穿过旁听席进入法庭,他转身扭头,眼睛在飞快地寻觅着。很快地,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和我身后的左方在纠缠。

法官宣读的判决书,是出乎人意料的重判。如果有可能出狱,他也已经是白发苍苍之人了。

宣判之后,我斜眼偷偷看了一下那个妻子。

她还坐在那里,很安静,没有告诉任何人,此刻,她是否撕心裂肺。被宣判的男人,曾经和她一起牵手说话,一起睡觉,一起生儿育女。

被法警押着出去时,他转身,第一个眼神还是投向我身后的左方,充满温存和眷恋。但是,我敢肯定,他的眼神几乎不碰我的右方。

这个时候,红衣女子如梦初醒般猛然站起来,追随出去,对着她的女伴大声说,“快,快,去问问家属能不能见面?!”

法律意义上的家属,妻子,还是默不作声,走出法庭门口,稍微在墙上停靠了几分钟。我,这个记者,没敢上前去问,她对这个判决持什么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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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场面,留在我脑海的记忆,是红衣女子在法庭和走廊上的呼喊和奔跑,还有无力依靠在门口墙上、始终不说话的妻子。

后来,律师告诉我,那个妻子对着他落泪了,说,那个有名无实的婚姻,耗掉了她作为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这句话,久久地萦绕在我的脑海。

她是不甘心,还是舍不得?

无论是哪个答案,我都能理解,但是,她忘记了爱自己。女人如花,应该最美地绽放。  

一个人输了前半生,还有可能赢得下半辈子。但是,这知易行难,需要非常强大的内心。

刹那间,我竟然发现,自己心疼她,一个坚强自尊但是犯了嗔痴的女人。

“沧海桑田,唯世事之多变”,这是我高中地理老师的一句话,我记了十几年,尽管我至今分不清东南西北,出门靠指南针。

有的人生,犹如坐火车,沿着轨道,呼啸着奔向未来,停站和终点,都是可以预测的;而有些人生,却像坐过山车,高潮和低谷交错进行。

这是人生,无论优劣,我们都无法选择,正如《大话西游》里面紫霞仙子说,“老天爷的安排系最大的”。

其实,有一种爱叫做放手,无论是爱他,还是爱自己。记得电影《东邪西毒》里面说,在你的一生中,总有再也不想见到的人,再也不愿意提起的事。

大部分的人生都很苦,但是上帝是仁慈的,虽然常让我们失望,但从来不是绝望。多次失望,只是人生的彩排,幸福常在你几乎放弃的时候才上演。

后来,编辑说我,没有在稿件中注明他和某个女人的情人关系。 也有好朋友拿着杂志挑剔说,别的报纸把他和那个女人邂逅的情形写得很生动,包括见了几次面才上床。《财经》的报道怎么只有新闻而没有扣人心弦的情节?

她们都不知道,因为我看到了她,那个静默的、悲伤的妻子。她让我屏住了呼吸,停止了手中的笔。而且,她家里还有未成年的孩子。我不想自己的报道对她们造成伤害,甚至影响以后的生活。有罪的人已经得到惩罚,无辜的人应该得到解脱。

而关于红衣女子,因为包庇那个男人,也被定罪了。对她,我不想加以任何道德评价。

我爸曾告诉过我,爱情不分对错,只有爱或者不爱,所以,以后如果要离开一个人,心里不要有恨。

我拒绝在那个稿件里面出现“情人”的字眼。至今不知道,这是否有违记者的职责。

—————《财经网》“靡靡之音”频道

P.S.法国电影《乔的两个情人》,用一个故事诠释了我爸爸的话,其主题曲是希腊乐队aphrodite's child的《RAIN AND T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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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洁琪

罗洁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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