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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年春节前,我去河南省开封市杞县荆岗村调查丙肝疫情。那个村庄距离郑州市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

  采访之后,我觉得那个地方很遥远,像一个孤岛。村中的丙肝疫情已有3年多,却一直难以逃脱“维稳”的笼牢。在笼牢里,各种疼痛、忧愁、惶恐、无奈和挣扎,已经成为数百个丙肝患者的人生。

圉镇的麦田。杞县圉镇是农民工的故乡。90%的男人出外当建筑工人。麦子成熟的季节就回乡,然后,再进城,犹如候鸟。妇女也跟随外出打工。留守老人、孩子只能就近找村医。此次丙肝疫情,患者多数是老人和孩子。

  (一)

  出发前,张进说,希望写出当地村民的生存状态和疫情的背景,要有厚重感。我选择住在村庄里,和丙肝患者共同生活了一个星期。

  那是麦田包围的村庄,仿佛连绵成片的田野才是主角,农舍不过是点缀。农舍之间,隔着杨树林和大坑式的荒地。那几天,天气极其寒冷,一位村民开着电动三轮车带我去采访丙肝患者。三轮车后面有个折叠小板凳,我坐在上面,裹着棉被,一路颠簸。清晨穿越浓雾,夜里走过漆黑。

  我住在丙肝患者家里,心里曾犹豫是否要用自己带来的饭盒。一位北京的临床医生对我说,母婴传播、体液、血液都可能传染,而唾沫也属于体液。于是,我随身带了四十多个医用口罩、杯子和饭盒。

  后来,一位国家疾控中心的专家说,采访谈话不必戴口罩,共同吃饭也不会传染,让我放心。

  于是,我没有任何防护地采访了很多丙肝患者。尽管如此,并不说明我真的放心。那几天,我都生活在对丙肝病毒的恐惧当中。甚至,当我写这篇手记的时候,都在想,以后要做一下丙肝检查。我怕影响自己的女儿,担心万一得病,活得有气无力。也担心,如果有一天,我有机会生二胎,却感染了丙肝。

  荆岗村村民不烧炕。夜里极度寒冷,冰冷的空气简直快要让血液停止流动。寒风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钻进来,呼呼作响。我用棉被盖住头,一边打冷战,一边胡思乱想。

  白天采访的时候,无数村民说,害怕孩子日后难以嫁娶,难以谋生,而他们也将老无所依。也有村民说,一家四口都在村医李俊超诊所看过病,输过液,所以全得了丙肝。检查结果出来那天,夫妇俩在医院走廊里抱头痛哭。

  夜里,我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候,才能回味出那种绝望。

  有时候,窗外的马路突然亮起车辆的灯光,我就会担心是不是有政府官员找上门来了。

  后来,只有一个村卫生所的女医生找来。她认为我白天在卫生所拍照片是为了害她。她,不过是政府指定为村民注射免费干扰素的医生而已,对疫情毫无责任。

  可是,她恐惧,尽管她也说不清恐惧什么。那个晚上,在我住的房子门口,她双手勒着我的围巾,竭斯底里地大声哭喊。我本能地双手抓住围巾,拼命往下扯,保持呼吸。我没害怕,竟然很冷静,脑子里还闪过一个疑问,“难道她想勒死我吗?“

  当地政府没有依法处理这场疫情,用“维稳”的思维来打压和掩饰。他们殴打患丙肝的上访者,要求他们签字承诺不上访。在我结束采访离开的第二天,就有村民给我打电话说,公安局禁止他接受记者采访。

  “维稳”这种东西,会营造一莫名其妙的恐惧气氛,谁都不能幸免,包括政府官员。所以,我理解那个女医生。我对她没有记恨,甚至觉得自己有错在先。有时候,记者的镜头对于别人来说,是冒犯。

  就这样,神经兮兮,饥寒交迫,数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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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清晨,冰冷的浓雾将整个村子笼罩了,寂静得没有任何声音,像一个神秘的魔幻世界。站在屋子门口,甚至看不清马路对面的麦田。我走进田野,发现白露成霜。

  在农舍露天的院子里,围着燃烧的柴火,我采访着陆续而来的丙肝患者。我坐在矮小的板凳上,隔着袅袅的青烟和他们谈话,一边红着眼睛,一边敲打键盘。偶尔抬头,能看到院子墙外高大的杨树和清冷的天空。

  故事的情节雷同,都是关于在2010年至2012年间,他们在村边西头的李俊超诊所输液治病。从2010年开始,村医重复使用一次性注射器,村民们染上了丙肝。

  村医李俊超擅长治疗黄疸型肝炎。每个疗程的治疗收费约1万元。几乎所有的采访对象都怀疑,他是为了得到更多的肝炎病人而起了“黑心”。2013年,村医被起诉了非法行医罪。如今,该案尚未开庭,其犯罪的动机未能确证。

  重复的情节,寒冷的天气,偶尔会让我不耐心,怀疑自己失去了可以被感动的心性。甚至当一些老人和妇女在我面前哭泣,我也没觉得那是悲痛,只不过是一种痛过之后的忧愁。

  是的,我来晚了。2012年夏天,悲痛已经发生了。那时候,约7个乡村,共800多人被突然查出丙肝病毒,一种他们此前从未听说过的传染病。很多人要立即住院,县城医院的走廊里都注满了病人,甚至一张病床,躺着几个病人。

  当我得知疫情,进村采访,已是2014年1月。肉体的疼痛、精神的焦虑,经济的贫困,歧视的眼光,对未来的忧虑,成为了丙肝患者的日常生活内容。

  圉镇的经济收入,主要靠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当建筑工人。麦子成熟的季节,他们就回来干农活。忙完后,他们就再进城找工地。老人和孩子,留守在村里,他们看病就近治疗,依赖村医。所以,在杞县的丙肝疫情中,患者主要是老人和孩子。也有部分年轻人感染了丙肝,那是因为他们农忙时得病了,找李俊超看病,曾输液。

  疫情发生后,很多妇女就不再出外打工,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有的年轻男人,得了丙肝,也不出外打工了。在过去的两年,就呆在村里,等着隔天注射干扰素。干扰素让他们变得疲乏,得胃病或者甲亢。他们等着两年后,看病毒能否降下来。如果可以,就能进城找活干了。但是,他们认为,体力远远不如从前。

  还有一对得病的姐妹,姐姐在开封继续读大学,妹妹放弃了读大学,回高中复读,只为了隔天一次的免费注射干扰素。父母每一个月给姐姐送去干扰素和注射针头。找校医注射,一次要5元。她曾想省钱,学着自己扎针。扎了几回,她还是不敢继续,说“对自己下不了手”。妹妹留在村里,有卫生所的医生帮她扎针,可是,第二次高考的心里压力,让一个十几岁的姑娘难以承受。她们的父母对我说,复读后,妹妹再也没有笑容了。

  尽管如此,他们都很平静地表述。新闻的现场已经没有了容易触动人心的感情宣泄或者场景,我陷于写稿的困恼。张进说,采访时间太短了,才一个星期。起码要半个月的时间,住在那里,了解那里的人们如何生活,如何求医问药,村医的生存状况。他一再强调要丰富的社会背景,村医生态的细节,要有“厚重感,不能单线条”。

  可是,我不可能达到他的要求。我据经验判断,三五天之后,官方肯定会知道我在村里调查疫情。我一个人在那里,无法保护采访资料。有个村民说,你赶紧收集证据,然后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吧,否则杞县的丙肝疫情就出不了这个省份。

  这是我不能继续深入采访,写出好稿的理由,也是自我开脱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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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于 2014年1月16日。被砸后的李俊超诊所李俊超在村中行医31年,擅长医治黄疸型肝炎,每个疗程收费1万元。他承认,从2010年开始,重复使用一次性注射器。截至2013年底,至少800人感染了丙肝,2012年,疫情被曝光。那年夏天,愤怒的群众把李俊超的家和诊所都砸了。此图片,是被砸后的诊所。

  (三)

  春节假期之末,我在家乡的小镇写稿,反复看采访笔记,无数次重写文章的开头。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人物,我觉得顾此失彼。

  离家前的最后一夜,下起雨来,特别凄凉。我在窗边继续写稿。窗外是宽阔的江水,脚下是一盆冒烟的炭火,我再次红着眼睛敲打键盘。

  清晨6点多,突然惊醒,发现自己竟然在坐姿中睡着了。电脑屏幕,闪亮着刚写完的孕妇患者故事。

  最后,因版面缘故,她和其他一些人的故事被删除了。

  她是让我难忘的采访对象。

  2010年,她在村医李俊超诊所输液治感冒。后来被查出丙肝抗体为阳性,但是没有病毒。结婚前,她把病情告诉了当时的男友。

  男友没嫌弃,仍然和她在一起。

  后来,他要和她生孩子。医生说,剖腹产可以降低孩子得病的几率。

  2012年,怀孕6个月时,她被查出有丙肝病毒。她说,“那时候,已经有胎动了。我从来没想过不要他,情愿这辈子只要这一个孩子。世界上没有治不了的病”。

  她接受我采访时,我帮她抱了一会儿孩子,一个丙肝抗体也是阳性的婴儿。

  她向我倾诉了很多,关于被丙肝改写的人生。我没能找到一种想要的感觉,用更好的方式向读者讲述那些人的故事。我自问,是否内心适应了悲剧?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敏于感受?锐于发现?还是因为丙肝患者的人生看上去已是那么的平淡,各种疼痛成为了他们已经接受的生存状态?

  发稿前,我采访了杞县的副县级干部、卫生局局长和开封市的卫生局副局长。那个副县级干部,“老表,这个事情过去两年了,村医也抓了,你还采访干嘛?你说吧,你真实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知道,两年了,为什么还没能确定疫情的感染源?”我还继续问了,“为什么,两年了,疾控部门还没做流行病学调查?”

  他生气地说,“你再这样纠缠,我就挂电话了。”后来,他真的挂了。

  他比那个副局长好一点。那个副局长在接通电话后,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好酒量”,第二句话是回答我的:“我正在开会”。第三句话是,“丙肝的事情,和我无关”。

  打完电话,我替那些丙肝患者的未来感到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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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洁琪

罗洁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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