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网】(记者 罗洁琪)3月23日下午2点20分,是平度失地农民耿福林出殡的时辰。在一片哀乐中,灵柩被抬起,穿着白色孝服的家属哭天抢地。人群涌动,各地赶来的村民、记者、律师、拆迁征地上访户和便衣警察都混杂于人流。在那之前,还有律师举起喇叭发言,倡议大家克制,保持理性。
这样的出殡,哀伤变得复杂。
那一瞬间,我有一个很罪过的念头,要靠近耿的儿子,睁大眼睛看看,他是否真的在流泪。我随着缓慢的哀乐,随着人流慢慢向前走,一直站在耿儿子的附近,看着他,录制着他的表情。
耿福林惨死
耿福林死于21日凌晨一点多,被烧死在他想守护的土地上。村民说,平度市杜家疃村朝阳路以北,厦门路以南,苏州路以西的土地是他们的“口粮地”,赖以生存的。可是,直到2013年,他们被通知领取青苗补助费才知道,自己的农田被“卖”了,要开发房地产。一开始,他们用最传统的上访方法去各个政府部门咨询,究竟自己的土地是怎么被卖了?他们应该得到多少补偿?他们的未来如何被安置?没人告诉他们。
后来,咨询了律师,他们才懂得向政府申请信息公开。2013年12月31日,青岛市国土资源和房屋管理局答复称,2006年他们的农用地已经被转为建设用地。七年了,这一切都是暗箱操作,只有小道消息在乡间流传。
失地农民不服,也不满,于是他们自发地在房地产施工的工地入口搭起帐篷,轮流站岗,自力救济,阻止开发商施工。帐篷外面裹着迷彩色的防火布。为了防风,他们用土堆和大石头把帐篷布埋压着,只在东面留了一个门口。
他们在一封举报信里说,“民以食为天,可政府这是往死了逼我们啊,生存的土地没了农民以后怎样生存也没有人管。看着昔日的良田,我们的口粮田被抢占,政府一点说法也没有,自己的地也进不去,被高高的围墙围绕,里面一天天的施工建高楼。”
从3月9日起,每天晚上有四名男性村民在帐篷守地。3月15日那天,有一群地痞来帐篷滋事,威胁他们。
21日凌晨,帐篷里睡着杜永军、李崇南、李德连和耿福林。李德连后来回忆说,起火的时候,大家都睡着了。突然感觉到热,一睁眼,看到整个帐篷都是火,“火像包子一样把我抱住了”。李德连说,他只顾往门口冲,火势很迅猛,三四分钟就把帐篷都烧起来了。耿福林睡在离门口最近的、靠东的床上。可是,他成了唯一的死者。
22日,我在杜家疃村找人采访。有个村民说,“你见过烧鸡吗?耿福林死的时候,衣服全烧光了,只剩下一条皮带。皮肤被烧成红色的了,曲着膝盖,趴着,就是像烧鸡一样。”
他竟然把我最爱吃的鸡和一具尸体联系起来,注定会深远地影响我的人生。
李得连说,耿福林63岁了,中过风,腿脚不好。帐篷的地面上,有一些钢杠。而且,那天晚上,耿福林和杜永军担心自己电动车和三轮车被人偷走,都横着放在门口。他认为,耿福林应该是被某些东西绊倒了,然后倒在门口的北侧,再也没爬得起来。
耿福林曾经挣扎着求生。因为害怕开发商找地痞再来滋事,守夜的农民会放一根木棍子在床头。李德连猜测,起火时,耿福林应该是顺手拿起了木棍,拨开帐篷布滴坠的滚烫熔胶,一路弯着腰走在火球里,向门口逃生。当他的尸体被翻身时,村民们发现了他手里的木棍和被烧熟的肚子。
沉默的儿子
“我爸爸死得很惨,”21号晚上,耿的儿子和我说了这样一句话。那个夜晚,寒冷又安静,冰棺就停放在帐篷残迹的门口。那个场面是异乎寻常的安静,没有我预想的激愤和吵闹。也许,白天的时候,已经发泄了情绪。
在昏暗的灯光下,20个左右的村民拿着木棍和铁锹站在冰棺附近。按照政府处理此类事情的规律,他们预感警察晚上会来抢尸体。几个村民看到记者来了,就主动搭讪,说平度市委和市政府的工作小组去他们村里做思想工作,不要参与“闹事”。只有耿的儿子是最沉默的。他和妻子都把头和脸埋在风衣的帽子里,低头坐着,坐在冰棺的北边。他的脚下,是一堆金色的冥纸。
后来,我坐在他的面前,和他说话。他的话不多,就算说话,声音也很小,没我预想的强烈情绪,眼睛也不看向我,神情有点异样。
我问他,他妈妈怎么不来这里守着。他答,妈妈太伤心了,起不来了。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平常也不在村里。以前,他就不同意爸爸晚上来守地,可是他偏要来。我问他,那个冰棺是谁帮他安置的。他说,好像是派出所吧。
那个晚上,不知道是冰棺的缘故,还是气温太低,我觉得寒冷从光脚深入心扉。我让同行的男子脱了双袜子给我,仍然无济于事。1点多,我要回去酒店了,并且鼓动其他人一起离开,我说,“平度市政府不会这么愚蠢的,在风口浪尖的时候,半夜来抢尸。如果他们这么做,只会惹火烧身,显得心虚。”
一个多小时后,我就认错了。我躺在酒店的床上,翻来覆去,思考房间寒冷的原因。突然,一个短信让手机亮起来,“他们来抢尸了”。我马上出门,等到车,再赶过去,冰棺已经消失了。
耿福林儿子曾经坐过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影了,只剩下激愤的村民。他们在骂耿的儿子,当警察要抢尸的时候,他没有反抗。一个老者说,耿的儿子懦弱,被威胁了,被收买了,对不起杜家疃村,对不起整个平度的维权正义。
我劝老人,不能责怪那个儿子。他有权利选择,也不能强求他用父亲的尸体去承担整个村子的维权压力。一个人刚失去了父亲,还要保护母亲和妻子,他能有多坚强?也有传言说,他被政府用钱给搞定了。可是,我认为追究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无论威胁还是钱财,都没有超出政府解决此类事情的逻辑。
22日,政府果然发微博“辟谣”,否认抢尸,甚至说家属自行将尸体运走。在场的家属,只有儿子和儿媳妇,两个人怎么可能将那么沉重的冰棺运走呢?而且,村民都见证,来了两百多个手持盾牌和木棍的防暴警察,是来的人将冰棺运走。
“保地英雄”出殡
抢尸后不久,尸体就被火化了。23日下午2点20分,耿福林出殡,哀乐响彻杜家疃村的街头巷尾。村民自发送来白底黑字的横幅——“杜家疃村保地英雄耿福林英灵长存”。
我又看到了耿的儿子,他走在灵柩的前面。他被两个穿便装的人挽着,一边走,一般喊“爸爸、爸爸”。他左侧的人,身穿便衣,一只手挽着耿的儿子,另一只手拿着矿泉水瓶挡着脸,躲避镜头。我不知道平度的风俗习惯,谁有资格挽扶逝者的儿子,为何没有哀伤。
送殡的队伍,走一段路,就会停下来跪拜。在灵柩旁边,耿儿子的面前,有个老者有时终至地主持这这个仪式。
我不记得在跪拜了几次之后,老者作了一个暗示。耿的儿子就把手里一直抱着的盆,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猛地跪下。在那个动作之后,耿儿子突然爆发出强烈的悲伤,跪在地上,伏下身体,久久地嚎啕大哭。被扶起来后,脸上淌满了泪水,嘴唇也沾了白色的鼻涕。
好像,这样的哭泣是我所期待的。我在心里竟然叹了一句,他终于这样子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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