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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周六的上午,在清晨醒来,然后再也没能合眼睡着。我像患了强迫症一样逼着自己去回忆稿件中的细节,因为昨天发的稿件被“网络警察”列为“敏感”。所以,我很紧张。……不过,这种焦虑是无谓的,我知道,因为,稿件已在今天凌晨付印。而且,我昨晚已经很认真地校对过了。

可是,仍然折磨自己,而且,还要折磨部门的“小头目”。当人家依然睡意朦胧的时候,我电话骚扰,异常清醒地“逼着”他和我核对细节,消除心中的顾虑,直到他说,“周末了,自信一点,放宽心休息吧”。

真是神经病啊,我知道的。可是,我摆脱不了。——这是我,一名法治记者在发稿后的怯弱。

在采访中,我也很胆小,并不勇猛,更谈不上犀利,甚至屡有失控的行为。为此,我会在事后自省、自责。

是的,这段时间的案件采访让我内心纠结,我需要在这里作新闻之后的“精神呕吐”。

写到这里,我听着电影《秋日传奇》的插曲,这是很美的钢琴声。当音乐奏起,电影的画面是温暖的壁炉,围炉而坐的幸福家庭,奏琴的美丽姑娘,相爱的情侣。这个画面和音乐是我在心中存放了十年的温暖。

这种感觉像这期《视觉》的一句话,终生爱慕萨特的女子,写信给病老的他说,“这个世纪疯狂、没人性、腐败,可是你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我们这个世纪依然疯狂,没人性,可是,又有谁“清醒而温柔”?

疯人院”的采访故事

4月8日,我在财新网发表了《精神病立法缺失样本:难以飞越的“疯人院”》。编辑说,截至9号的下午两点钟,点击量已经超过了5万,评论有300多条。(杂志稿链接)http://magazine.caing.com/chargeFullNews.jsp?id=100133901&time=2010-04-11&cl=115

可是,这是一篇本来不能诞生的文章,因为我在采访的过程中曾极力说服自己以及副主编,放弃报道。

2009年,我就知道中石化下属研究院的工程师,陈淼盛被送精神病院13年后猝死。几个月来,我在等待着开庭。一直关注精神病院的强制送治问题,因为我觉得这个制度缺陷让社会没安全感。另外,也有自私的考虑,害怕自己有一天也被送进“疯人院”。

4月6日,周二,开庭前的一天,我约了陈的家属,周三上午,要去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看,希望提前寻找法庭之外的故事,也为稿件寻找感觉。可是,周二夜里,我听说,陈妻也患了精神病,并且在陈入院后第二年,就被火车撞了,一直卧病在床。
夜色中, 一种说不清的恐惧抓住我的心。我害怕看到,昏暗的房子,一堆陈旧的被褥,躺卧的精神病人,充满警惕和惊恐的眼睛。有可能出现的这一幕,将会和我在武冈采访所见类似。时隔很久了,武冈一幕,仍然是我难以卸下的沉重心债,我愧疚于自己的弱小无力。
可是,我想,记者有义务去了解故事人物的命运。我调了清晨的闹钟,要逼着自己去,同时期待第二天能找到同伴共行。整整一夜,在半梦半醒间,恍恍惚惚的。次日醒来,浑身疲软无力。
闹钟响了,很惭愧,我还是找了很多理由让自己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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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7日,周三,下午,终于开庭了。这只是个普通的民事索赔纠纷,没有涉及高官,所以,我掉以轻心了,以为此案不“敏感”,法院应该不会限制旁听。

事实证明,我还是过于乐观了。

法院的人说,要事先带上单位介绍信、记者证等去法院备案,提前建立上稳定联系,然后才能以记者身份旁听。另外,拒绝我以公民身份旁听,理由是我是记者。我很困惑地问,“难道记者不是这个国家的公民吗?”

记者是被限制权利的公民——我只能这样去理解法院的解释了。后来,我被法官请出法庭了。

接下来,我在法庭之外采访了被关进“疯人院”的陈淼盛的哥嫂。他们对我说了陈的故事:“文革”的迫害、妻离子散。接着,我还打电话采访了曾经治疗过陈的医生。

初步采访后,我判断,陈是一个被遗弃的精神病患者,被家属、被社会、被历史。

休庭的片刻,我又进去法庭努力争取了一下,但是,无果。我深感挫败,很难过,如果不能进入法庭听到被告的辩解,那么我这个报道就会不够平衡,写出来,也会有硬伤。

于是,我又想当逃兵了。
给副主编打电话说,这个故事不精彩,不写了,一个命运悲惨的精神病患者而已。除了让人同情之外,不能达到拷问制度的目的,意义不大。

我很固执地解释,副主编基本被我说服了。顿时,我如释重负。没有发稿压力了,但是,还是舍不得放弃新闻现场。一直在法庭外等待。那几个小时,西北风卷着沙尘袭击我带着隐形眼镜的眼睛。

庭审结束了,法官出来。我上去问,为什么不能真正地公开审理,这不涉及三类秘密。作为公民,我觉得自己有权旁听的。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旁听需要院领导批准”,法官义正词严地说。一种情绪强烈地涌上心头,我不服啊。但是,她走了,不回首,不侧目。

“法院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审理案件啊!”我对着她远去的背影大声喊。喊毕,我忽然清醒,“我怎么那么泼啊,像泼妇了”。失控了,这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当对方不注视你,背对你的时候,立刻闭嘴”。——我开始自责。

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露天小院子里,踢着脚下的地板,我苦笑了。嘲笑自己,老想为别人呐喊,而自己也只是一个小记者而已,基本的采访权利都得不到保障。

后来,陈的嫂子对我说,他一个多月不洗澡不洗脸,走在首都的路上,“会影响单位形象和北京的市容”,所以,应该关进精神病院。这些话让我心寒,我重新怜悯了已经不在人世的陈,怜悯了经历过“文革”的生命,另外,还夹杂着那一刻的自怜。

于是,我打电话对编辑说,我要写这个稿件,并且第二天就能交稿。

我认真地查看了陈淼盛13年来的病历,最后,形成了对稿件的定位判断。另外,我还发现了,陈淼盛尽管“疯”了,但是,一直牵挂并且深爱着,和他前妻所生的女儿。他有个梦想至死不能实现,就是要把他的收音机给女儿。他一直喊着要出院,“因为还要养孩子”,要每月给女儿寄抚养费。并且,还了解到,在陈的遗产纠纷中,前妻向法院提交声明,她和女儿不参与他的遗产继承。

我想,那个已经30岁的女儿,如果她了解真相,应该给自己的父亲上坟磕头。那是一份多么深沉多么珍贵的父爱啊,尽管他被认为是“疯了”。

周三夜里,我独自在灯下敲着键盘,写到最后,我忽然发现自己脸上有泪,不知道是因为眼睛的疼痛还是内心的难过。笔落文就,准备更衣就寝,抬头一看,窗外天色已亮。

周四,醒来后,吃午饭。咬了一口软软的猪蹄,病历中反复出现的“大小便正常”等字眼忽然袭入脑海,一阵恶心,几乎呕吐。接下来的几天,我没了胃口,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

周五,即将发稿付印。心里又开始焦虑。于是,我又跑了很远的路,把13年的病历再次翻阅。经过类似强迫症的查究,终于不怕出错了,但是,元气大伤。接下来的一周,我拒绝写稿,不看新闻,也不想新闻。

周日,花了两百元,从西单抱回一只毛绒狗狗,放在床头,希望重新找回,我一直很享受的幸福感。

(第一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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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洁琪

罗洁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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