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很久没写博客,是因为我对2011年的开篇之作很挑剔,总想找到一种特别的感觉,为一个特别的故事而下笔。

这种感觉,就像年轻女子幻想未来夫君一样,一定要爱啊,灿烂明媚、销魂蚀骨的爱,要像野玫瑰一样怒放。若非“我为卿狂”,誓不结婚。

可是,大部分故事的结局都不是那样的。城市那么大,可以触摸的世界这么小。一咬牙、一狠心、一闭眼,9元钱一交,红艳艳的结婚证就落你手里了。感觉到重量的存在,芳心就不再在云端了。

昨晚,天很黑,风很大,和朋友告别后,一个人走进大望路地铁口。隧道里传来流浪歌手的歌声和吉他音乐。那一刻,让人产生了找人相依为命的渴望。我随手掏出手机一看,有未读短信,“你好吗?罗记者,我很想念你,***”。短信有落款,可是,我完全想不出那是谁。

短信太动人了,我简直是毫不迟疑地给对方回了电话,我相信听到声音之后总能猜出来的。

电话的另一端是女人,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然后说,“我很好,你呢?”

她说,“你那边有人在唱歌,是吗?”停顿了一下,她接着说,“我开始工作了。单位让我继续上班了。”

我终于想起来了,是她,那个精神病患者。春节前,她害怕家人把再她送进精神病院,就从单位不辞而别,逃到北京,向律师和媒体求救。我一直关注“强制送治精神病院”的话题,深知伦理之复杂和制度之恶劣,所以就去西单见了她。

那是寒冷的冬天下午,我还记得,风也很大。我们约了在君太百货门口见面。未见面时,我在电话里喊她李小姐。可是,见到她的时候,我怔住了。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简直没有女性特质了。头发是自然卷的,即粗又硬。脸上皮肤很粗糙,有明显的斑痕。她时刻保持警觉地四周扫视,紧张地抱着一个袋子,好像很多东西,满满一怀抱。我有点忘了,不过,仍然记得我和她握手了。

我带她去了马路对面的肯德基,都点了一杯饮料。她坐下后,用很小的声音和我说话,仍然保持警觉,提防着邻座的人。

她说是大专毕业的,在司法机关工作,但是,属于非业务岗位。她这几年来被父母送进精神病院很多次了。每次进去,一关就好几个月,还要接受电疗。据说,电疗会磨损人的神经,让记忆力渐退。另外,还会被强制吃药打针,那些东西会让女人生理紊乱,月经停止,手腿长毛。

我问她被送精神病院的原因。她说,她觉得她的父亲不是她的亲生父亲。所以,她一直要求DNA鉴定。

我问她,为什么怀疑他不是真正的父亲呢?

她说,从懂事开始,她父亲就开始窥视她洗澡,换衣服,想得到她。

他对你有语言还是行为方面的表示?”

是行为”,因为工作后,父亲不让她在外面租房子,非要在家里和父母一起住。她认为,这表明他想长期占有她。”

“你和母亲说过吗?”

“说过了,可是她也很坏。她经常把我骗回家,然后她就去厨房干活,让我单独和父亲呆在一起。”

 “那他欺负过你了吗?”

 “没有,因为他知道我会反抗。”

 “你有姐妹吗?”

 “有一个姐姐,但是,她肯定是我父亲和其他女人生的,和我不是同一个母亲。她让我从了”

“她怎么说让你从了?”

“她说,爸爸都那么老了,你可怜可怜他吧,不要去单位到处说了。”

 “让你可怜爸爸,不是说让你从了啊”

 “他们买通了省里的公安局,做出DNA鉴定结果说我是他的亲生女儿。我还想偷他的头发,再去做一次鉴定。我觉得,他们肯定是谋杀了我的亲生父亲,我不是他生的。”

  听到那里的时候,我再也喝不下饮料了,很想离开,她的逻辑很强大,很固执。我对那个奇异的世界忽然感到害怕。

[subtitle=]



 

但是,她还在诉说,她说她很难过。我继续听着,注视着她,她像一个刚从黑房子走出的人,敏感、胆小、、多疑和警觉。她一边说话,嘴角一边冒出白唾沫。我发现,她的逻辑很固执,但是并不严密。

她说很害怕回到家乡那个城市,一辈子就被他控制了。但是,她身上没什么钱了。逃来北京很多天,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我劝她赶紧回去,一定不能丢了工作,必须独立谋生。另外,以后不要四处说她父亲的事,那样会促使她再次入院。

她像个怯弱的孩子,无助地看着我。我装出一副很有见地的样子,坚定地说,你一定要回去,他们肯定不会再送你进精神病院的。 

她说,真的吗?他们万一再强迫我进去怎么办?我害怕吃药,也害怕被电疗。你说,我能在北京找到工作吗?我听新闻说,桑兰和她保姆不好了。我去找桑兰,说给她做保姆,可以吗?

我看着她,重复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不要留在北京,你找不到工作的,桑兰已经找到新保姆了。你回家吧,我让律师给你父亲打电话,告诉他,如果送你进去,会有法律后果的。他就不敢了。

我不敢说,你要相信父母是不会害孩子的,血浓于水。看着她充满恐惧的眼神,我想象到那个遥远的城市,那对年迈的父母。

后来,她忽然站起来,要去买冰淇琳。她说,每当胸口闷,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个冰的东西就能喘过气来。她坚持要请我吃。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有点涣散,嘴角也始终有白唾沫。我吞不下冰淇琳,一直握在手里。她问我,你为什么不吃啊?

我抿了一口,可是觉得胃都顶在心头了。我突然想起我和她握过手,想去洗一下,却为那一刻不自觉的恶心感到自责。

我看着她大口地吃,心里盼望冰水能融化她心中的块垒。她也是个人啊,只不过是活在她自己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她无数次重复同样的一个逻辑和她坚信的事实,然后就变得坚不可摧。

其实,她的恐惧难道不是很多女生在成长的时候都会有的吗?只不过,她没遇到合理的引导,无法化解,这辈子就变成这样了。在我们这个国家,缺乏心理辅导和情感的教育,肉身生命都卑微无助,更逞论精神?

后来,我们是在地铁站里分手的。我着急去另一个地方赴约。地铁人潮汹涌,我回头搜寻了一下,她警觉胆怯的身影很快就被拥挤的人流冲走。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很多采访对象都是这样。

我莫名其妙地觉得难受。地铁呼呼前行,我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说有急事,问她下班回到家了吗?她问我怎么了。我说,很想找个地方洗个澡。

那个晚上,我和律师沟通,请她一定要给那个女子的家人打电话沟通,不要再送她进精神病院了。她没有自残和攻击他人的倾向,为什么要把她毁了呢?

记者的生活像在白纸上涂鸦,新的笔画很容易覆盖旧的。萍水相逢,分手时说再见,其实心知不可能再见。

可是,昨晚突然听到她的声音。我仿佛又看到她那双怯怯的、对我充满信任的眼睛。她又问我,罗记者,你说,我能在北京找到工作吗?

我忽然激动起来,站在地铁口的扶梯旁边,大声说,“你不要来,千万不要来北京,就在家乡好好工作,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我,我们在北京都过得很艰难的,不容易。”我要让她知道城市的险恶,不想北京多一个乞讨妇女。

她问,“真的吗?”我再次坚定地对她说,“真的,你相信我。”

不记得我是如何挂了那个电话,只记得泪水像珠子一样扑簌簌坠落。夜里的地铁,除了我,只有流浪歌手在寂寞地唱歌,“眼泪差点翻坠我用酒杯防卫,乾掉这一杯我和你今生无交界。。。。。全世界谁会在乎我心碎难道你没有一丝感觉。你这女人陪我度过多少夜。。。。”

风很大,把我裹住了。我恍惚了,往隧道里走了几步,又走出来。走出来才发现,走错了,我是要回家。

 我过去问歌手,“你唱的歌叫什么名字”。他翻开琴谱说,“女人的选择”。我往地上的吉他袋子里放了五元钱。那是我给流浪歌手最慷慨的一次。

话题:



0

推荐

罗洁琪

罗洁琪

44篇文章 1年前更新

财新法治记者

文章